零食

 晚上六點十幾分,是書店倒垃圾的時間,有好幾次,我坐在櫥窗前,等垃圾車經過。此前的十分鐘,已經有好幾位移工在我的對面,嘻笑打鬧,一起在等垃圾車。我常常覺得她們好沒效率,為什麼不等垃圾車快到再出來呢,需要六點一到就在外面等嗎,還要多站個十分鐘。不過她們開心對話的神情,常常也分給我一些愉快。

  照片中的糖果,是以前當兵時,很多阿兵哥會帶在身上打發時間的零嘴。太多太多等待的時間,像是實彈演習時,躲在甲車等彈幕結束,等長官來、等演習、排練、檢察等等。我們砲排的阿兵哥分在三台甲車中,為了打發時間,話題換過一個又一個,跟這台甲車中的人聊得沒意思了,就換到另一台。聊天時,我們交換這些零嘴。很多是進營前,在便利商店買的,都是一些隨手可得的零食,身為班長,我幾乎知道我每個班兵喜歡吃些啥。準備大家喜歡吃的小東西,在一起做事情會很開心。

  另外一個很紅的食物,是巷仔內古早味紅茶,在三軍聯勇時,在恆春基地,中午或是收操後幾乎都要來一杯,有時一天兩、三杯也不為過,越甜越好,珍珠奶茶、冬瓜鮮奶加珍珠,或是加三Q(粉條粉圓另一個我忘了)、凍檸茶都是很熱門的選項。我個人當時最愛是冰淇淋紅茶,舒壓回覆體力的聖品,而且一定要超大杯,茶湯會那種太細膩,很貴而且一下就喝光了,當兵時需要的是便宜大碗又有飽足感的爽感。不過這種是comfort food,不是我想講的那種打發時間的零嘴。

  當時有幾個在連上不受歡迎的阿兵哥,都喜歡往我這一班的甲車塞,大概因為我是好說話出了名又喜歡放空,舉凡幫我惹了一堆麻煩的上司或下屬,我都會幫他們在排裡說上幾句好話,當兵只待退伍,中間是一坨狗屎,或一堆狗屎,其實沒差太多。

  那些在甲車裡交換零食的時光,從第一個女朋友開始,第二個、第三個......從iPhone3、4聊到4S,從魯夫聊到索隆、娜美、騙人布,從阿拉巴斯坦篇聊到水之七島、四皇。一個很愛摸魚又十分不長眼、老被排擠的甲駕,有一天聊到他雖然當兵很慘,不過女友常常鼓勵他,讓他有勇氣繼續下去,我居然晃神閃過一句:喔,原來你也有人愛啊!

  有時候被派去指揮交通,或是當安全士官,一整天就是跟一、兩個認識的同梯瞎混,喜歡的電影可能已經聊過三次,老媽喜歡煮什麼菜,父親節送過老爸什麼禮物、下次放假要幹嘛、等等要叫那一間小蜜蜂,抱怨志願役領錢沒做事、抱怨當兵,百無聊賴。

  在恆春基地,整片草地延綿山坡起伏,多少阿兵哥曾經在這裡虛擲光陰,看著日出日落,滿天星斗。回不去的大好青春,隨著甲車揚起的風沙,消失在對國家虛無的責任中,多少阿兵哥扛不住壓力,在這裡被逼進八夭八,或是就此消失在演訓場的森林。

  以前訪問農村武裝青年阿達的時侯,我記得他說當完兵,他幾乎確定自己就想做一些勞力的工作,像是開挖土機。我好像十分明白那種意思,付出勞力,不用去想人情世故,不用虧欠誰,不偷不搶,累完了就放鬆,沒工作的時候,就閒聊。

  之前在中研院工作的時候,我穿著襯衫休閒褲,走進辦公室以前,總遇到許多修路的工人,看著他們指揮交通,或坐在路邊等工作,我經常想起那些當兵的時光。那好幾個被切斷、零星的記憶會跑到我的腦中。是開心,也不是開心的

  柏格曼曾經在他的自傳寫到一個停電的晚上,我經常想起來:「發瘋的李爾王正站在舞台中央,旁邊圍著一堆人,電燈突然熄了,寒風夾帶著雪片打在玻璃上,白天殘留的微光透入排演間。有人打電話來說整棟劇院都停電了,也許整個城也都停電了。

  我要大家暫停等一會,大城市的停電不會延續太久的,大家就坐在地板上或椅上輕聲聊天,也有幾個人想抽煙,就逕直走去接待室,但很快又折回來,那裡太暗了......

  半個小時過去了,外頭的暴風雪越來越大,整個排演間已經變得很暗。我們的樂團指揮和他那些男男女女的歌手圍坐地板的中間,點了五根蠟燭,唱起了情歌。

  其他的人靜靜聽他們唱歌,歌聲在房間裡迴盪著,每一個人的面孔已經變得相當模糊,時間彷彿停止了,此刻我們正聆聽情歌,外面正在颳風下雪,整個斯德哥爾摩陷在一片黑暗之中,時間似乎不再存在了。」

  我經常想起那些等待的時光,交換著無窮盡的廢話,便宜的糖果,大杯的飲料。我們在等一件很重要的事,它就要來了,而此刻,我們居然都忘記了,所以感到那麼地安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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